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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遗世山庄”原名“梦南庄”,是青城县富绅在“青承山”南山口的别院。9年前,苏赞通过府上管事的间接关系买下了这座两进大院和院前十亩地,连同就近两百亩田地并一农庄跟青城内的一个客栈一起给了被父亲遗弃、家族除名跟兄长仇视的亲姐姐苏梅。九年过去了,“梦南庄”被易名为“遗世”,两百亩田地变田为林种起了梅树,所产的梅子酒、梅子糕通过“青承河”销往各处,客栈成了“异书坊”,所出之书和墨宝皆为苏梅亲笔。书中所述的大胆言论与见解,深受年轻商贾、秀才举人、进士官僚的追捧。

    宣城苏氏元祖为牧场长工苏牧,因娶了牧场主独女而继承了牧场,往后数年间将牧场发展成为齐国西部最大的牧场,仅次于北方济北省的辽河牧场。都说宣城苏氏不论男女商仕,生来便带有经营商贸的头脑。八代繁衍下来,确实如此。上有将普通的牧场经营成为齐国第二大牧场的苏牧、小齐朝恩同年打通西御关将生意做到关外的西部第一大商人苏茂山、小齐朝末期的“瓷器之王”苏塞,下达苏桂这一辈,十个在世的苏家男丁,除苏赏、苏赞兄弟外其他八人皆是商贾富户。苏赏、苏赞兄弟虽走的是仕途,但靠着祖辈的遗产跟善经营的头脑,名下个人资产皆非普通官绅可匹敌。就是五个嫁出的苏家女,也有如苏桂、苏梅这样因缘际会成为一地富户的代表。不同的是,苏桂依靠商业才华走到了生意桌前,而苏梅则成日躲在庄子里,运筹帷幄,指挥着几个掌柜经营酒庄书坊赚得万贯家财。

    三年未涉及“遗世山庄”,一花一草,一木一物似是昨日斑驳,未曾改变。往昔种种在岁月里轮回,霎时间涌上心头。梅树下半躺着看书的白衣人儿,挽起袖子做梅子酒的周妈妈,半响无言却甘心陪着姐姐大半个下午看书的苏赞。时光飞逝,匆匆九年过去,一切恍惚昨日矣。

    思绪乱飞间,山庄主人苏梅夫人自主屋明间而来。依旧是梳着倾髻,斜插一只点翠绿翡翠玉簪,着一袭月白百褶裙,手耳脖颈无饰,仅腰间一枚莹白莲花纹松石玉佩随着略带急迫小碎花步不住起伏着。

    苏桂漾开了笑容,大步跨上前去,一把拉住苏梅的手,久久无言。

    苏桂、苏梅这一辈苏家人共二十四人,能活到成年及笄的共一十九人。自三年前苏进安嫡长女苏梓去世后,苏桂就成他们这辈人里最年长的。苏桂以下,不论亲疏,共十个(堂)弟,四个(堂)妹。苏梅是苏桂堂叔父的庶长女,论年龄是苏桂的第三个堂妹。在苏氏家族里,苏桂是苏迢安的庶长女,自小长于西北,家族的放养式教育让苏桂养成了大大咧咧、开朗坦诚的个性。成长过程中,生母梁氏的谆谆教导让苏桂摒弃了嫡庶观念,不以自己庶出为耻为卑,不以他人庶出轻视轻交。长大后的苏桂以其成熟稳重的处事态度和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在苏家这一辈人中成为佼佼者,处处受人尊敬。即使是嫡庶观念最为坚持的苏赏,对待苏桂也多是尊重,少有不敬。苏桂的长姐情节,让她对几个命运不堪的堂弟妹既是同情又多辅助。苏梅便是其中一个。自大和九年苏梅被送往青城后,苏桂一年四季,无论多忙,都会挪出时间来探望,每次来均是大包小包数车礼物。知道苏梅不爱被人打扰,因此年年随侍来探望苏梅左右的都是同一批丫鬟、婆子和车夫。这些人多为苏桂的贴身和陪嫁,嘴巴紧,人实诚,绝不会随意传播苏梅之事。

    而苏梅年幼时是长于官宦之家的庶出小姐,后来又因出格的言行被苏道安赶出家门。其清冷乖张的个性和怪诞言行,向来为同辈苏家人所不齿,就是亲弟苏赏也对她多有不满、颇为仇视。多年来能够往来相交的,除了苏赞,就是家族长姐苏桂。

    三年不见,姐妹两都变了不少。经历丧夫之痛的苏桂平添了几丝白发,眼角多了几分倦意和皱纹。而原本脾气外放、特立独行的苏梅经过三年岁月的淘洗,身上的“戾气”有所收敛,棱角似被磨平了些,眉眼间多了几许平和与温婉。

    周妈妈看着两位夫人紧紧交握的手,不禁想起早年的艰辛,忍不住红了眼角。世上众人除了苏梅早逝的生母,也就雍州的苏老爷和这位白夫人是真心对夫人好。秋风瑟瑟间,一缕寒风吹进了眼睛,瞬间吹干了眼边的泪。周妈妈忙走上前去,亲切道:“屋外凉,不若请白夫人进屋去,夫人好与白夫人慢慢叙旧。”

    苏梅这才回过神来,点点头,拉着苏桂就往明间走。“瞧我,都高兴坏了。姐姐快些进屋,这里走。”

    苏桂亲昵的拍拍苏梅的手,道:“我们姐妹之间,何须在意这些?这三年,身子可好?赞弟之前来信跟我说,你时常咳嗽,久治不愈,是不是心情过于郁结所致?”

    “弟弟夸大了。我这身子,早些年就有些败坏了。哪里是过于郁结……”

    云妈妈抱着如蔚跟在苏桂、苏梅身后进了屋。周妈妈遣了三两伶俐的下人去伺候茶水,随之就去了厨房,打算亲自掌厨今日的午宴。

    (二)

    姐妹两刚一进屋,苏桂就把苏梅按坐到太师椅上,让林大夫上前来给苏梅号脉。苏梅还没来得及挣扎,手腕上丝巾一盖,林大夫布满皱纹的手指就搭了上来。半响后丝巾被收了起来,林大夫又细细询问了苏梅的日常饮食跟季节食补。听说苏梅常年吃素且有咳嗽的宿疾,白胡子老头眉头一皱,皱巴巴的脸上平添了几丝忧郁。诊脉询问结束后,林大夫提出要去瞧瞧山庄的药材间。苏桂轻车熟路的点了个圆脸的奉茶丫头领林大夫去药材间,同时还让苏梅的贴身婢女梦楠跟去了解一二。心竹贴心的让梦楠带上纸笔,看得苏梅一派惊奇。

    林大夫和梦楠离开后,苏梅禁不住问道:“姐姐哪里请来的高明?瞧着行事很有章法,不似普通大夫。”

    苏桂自右首太师椅坐下,轻笑道:“哪里是我?是你赞弟的媳妇儿从明州请来的。说起来,这弟妹瞧人的眼光确实不错。不论是给赞弟纳的妾,还是请的大夫,人品性情、行事能力都是拔尖儿的。若是她心能再宽些,日后必能富贵绵长。”

    苏梅吃了一惊。苏赞那媳妇虽说每年也会给她送节礼,但多是苏赞的意思,不外乎情面上的事情。就着其毓京官宦之家嫡女的身份,当对她这个品行出格的大姑子无甚好感才是,怎还会为她请大夫医治宿疾?这也太诡异了。

    本打算细细问上一问,右下侧婆子堆里突然跑上来一个小豆丁,一把抱住苏桂的腿,撒娇的问道:“姑姑姑姑,我可以出去玩儿了吗?”在云妈妈怀里呆了许久的苏如蔚见两个姑姑一阵忙活后还没给她可以出去玩的“通行证”,小丫头有些坐不住了。林大夫刚跨出门去,她就扭捏挣扎着要下地来。这会儿子云妈妈抱不住扭来扭去的她,就把小丫头放下地。谁知小丫头腿一着地,就扑向了苏桂。

    苏桂看着腿弯处一脸期盼的侄女,禁不住笑出声来,指着苏梅道:“蔚儿忘了姑姑跟你说的话了吗?见了梅姑姑要说什么?”

    小如蔚扭头看向苏梅,忽的放开手,小跑几步到苏梅跟前,对着苏梅就是一跪,连磕了三个响头,口齿伶俐道:“蔚儿见过梅姑姑。姑姑万福金安。”

    苏梅显然是受到震惊。自从她搬来青城后,苏桂几乎没带外人来探望过她。就是苏桂的四个儿子,也只通过苏桂寄来的书信表达问候,并未真正涉足此处。如今,苏桂不止带了个陌生的小丫头来,还让喊她姑姑,莫不是这也是苏家人?

    “姐姐,这……。”

    苏桂轻笑道:“怎么,受不得你侄女一拜?”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姐姐怎会带她来?”

    苏桂自是明白苏梅话里所指。想到如蔚可怜的身世,苏桂就禁不住叹了口气,道:“都是可怜人,没爹没娘的。我不偏疼些怎么可以?就不知道日后回了阿木伊,这孩子是不是会被当烧火丫头养。”

    苏梅又是一愣,正想再询问一番,却听脚边传来小丫头的轻声低语,询问着自己能否把头抬起来。

    苏桂又好气又好笑,忙示意云妈妈把小姑娘抱起来,允许她穿上小斗篷去外头梅林玩半个时辰。

    小丫头立刻眼冒金光,对着苏桂好一顿狗腿的感谢,尔后又无视丫鬟手上捧着的小斗篷,一蹦一跳的往院子里跑去。云妈妈眼前一黑,提起裙子就去追人。不一会儿,院里便传来云妈妈着急喘气的声音。

    苏梅看苏桂一脸疼爱和怜惜,对小姑娘的身份十分好奇,一番询问之下才知道如蔚乃苏赞的庶出女儿,是当年西北大乱时被苏桂带去关外的。苏桂挑重避轻的说起往事,谈及自己和如蔚的缘分,感慨世事弄人,既让如蔚阴错阳差跟了自己,却又不能一直养在身边。字里行间的可惜和忧虑,让苏桂眉头皱了又皱,平添了几丝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