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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直侍于后方的苏榕目睹全过程,先是被苏梅回归苏家的事情震惊了,再有祖父对父亲的态度让她十分不满。苏梅之事,说到底是“永恩伯”苏福昱一脉的事情,跟他们出自茂山公一脉的并没有太大关系。长姐苏桂就算和苏梅交往甚密,但也插手不得这种归宗的苏家大事。归不归,于她并没有太大利益关联。可祖父刚刚是在诸位祖辈亲长面前亲下父亲的面子,这口气,她可咽不下去。父亲是名声在外的西部大商人,素来倍受商场诸人的尊重和赞誉。他们兄弟姐妹皆以身为父亲的嫡亲血脉为荣。祖父不过是个守成商人,能够过富贵日子全赖曾祖父扶持。他不以亲生儿子的荣耀为傲不说,还时常揪着当年的议亲事件不放。当着这么多长辈后辈的面不给父亲面子,她说什么也忍不了。

    只见她虎虎生威的走到父亲身边,半嗔半怒道:“祖父也太没眼力劲儿了。一只小小的暖玉榻就把他老人家给哄晕了。不知情的以为我苏家是那些个没见过市面的小门小户。儿女孙辈皆无用,只得嫁到关外的暴发户才有能力帮扶一二。”

    声音之大,足以让堂内所有人都听见。

    在场的苏家人或震惊或愤怒,皆变了脸色。

    讽刺祖父见识浅薄、讥笑长姐嫁的是关外暴发户,如此不知轻重的话,当着这么多祖辈和同辈的面说出来,作为苏榕同母弟的苏赛先是一愣,脸上霎时间如火烧,又窘迫又无奈,不知该说姐姐胆大还是愚蠢。

    苏榕、苏赛同母兄苏贾冷笑不语,紧盯着站在父亲身边的妹妹。他倒要看看,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父亲到底是维护还是不维护。

    果然,苏榕话刚说完,苏福端便冷下脸,沉着语调道:“听榕丫头的意思,是说你祖父只贪小便宜不知礼数了?”

    伯祖父一个冷漠的眼神横过来,吓得苏榕即刻噤声低头。

    苏漫用杯盏轻轻的划着杯沿,叹着气道:“二弟这话也太重了。榕丫头哪里是这个意思?身为晚辈,岂有非议长辈的道理?倒是三弟,这些年避世南方。家里人都道他心淡了,管不得门洞里的俗事。今日我瞧着,他精神头倒还挺好,心淡了是真的。三弟年纪轻轻就去了尤平谋生。父亲一直担心他在尤平被人欺负,所幸有庄家老太爷一路帮着护着,倒也在尤平安稳下来。后来这庄家老太爷遭了厄运没熬住就去了,这三弟也病得差点没留住。好在,有柳丫头,总算把三弟给护住了。三弟这些年避居南方,想必是怕在尤平睹物思人吧?”

    苏漫轻描淡写的提起尤平庄家,瞬间就扯住苏迢安、苏榕父女的神经。要知道,在苏福竣处,尤平庄家是死穴,也是苏福竣一直耿耿于怀的心结。作为事件的实际参与者和推动者,苏迢安、苏榕父女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年苏福竣为何会离开生活了数十载的尤平去往南方避世,苏福端知道,苏漫几姐妹知道,在座的除了嫁去屏东罗象府的苏泠和族长苏质的两个弟弟苏贵、苏贡外,其他人都知道。平日里不提,一来是顾及苏迢安的面子,二来苏福竣避居南方与亲朋交往不多,自然而然也把事情盖住了。今日是家族聚会,在场诸位苏家人非富即贵,姻亲们虽不在正堂但相隔不远。此处人多嘴杂,若经由苏漫的口把当年庄家的事透出来,那以后苏榕如何在苏家亲朋面前立足?

    生来性软的阮家老夫人苏溪庶女出身,不管是身份还是夫家,均不如长姐苏漫。虽然三弟苏福竣之事她很清楚来龙去脉,但她向来不参合苏家门洞里的事情。年轻时就不是善言辞的主儿,如今八十有一,儿孙满堂,更不会在她没有立场时擅自开口。

    坐在苏溪一侧的苏池少时与同样庶出的三哥苏福竣交好。当年尤平庄家之事,她甚至比长姐苏漫更清楚细节。苏福竣缠绵病榻时,苏池还曾亲赴尤平为兄长守过夜。如今,听到个后辈如此议论血亲兄长,苏池不禁怒从中来。她轻哼一声,意有所指道:“大姐有所不知,当年庄家少爷、老太爷接连过世,对三哥打击过大,这才病成那样。原本我还不知三哥衰败如斯。不若是迢安外甥看着三哥快不成了,才一封信函去到饶唐。若非柳丫头至孝,怕咱姐妹此时就要去坟头看望三哥了。三哥以前就跟我说过,那庄家少爷瞧着性子模样都好,跟我苏家的丫头配得。那年我去尤平探望三哥时还见过,确实人中龙凤。可惜了,年纪轻轻,就那样没了。真是作孽。”

    被两位姑祖母接连讽刺,苏榕已经耐不住。她半个身子往前倾,眼看就要跳出去辩驳,却不想被弟弟苏赛拉住。

    苏迢安连忙站起身,对着一众长辈躬身致意道:“都是我的不是,没能好好照顾父亲。让父亲遭遇这些糟心事,全是我这个做儿子的没本事。”

    苏池把杯盏砸得乒乓响,讥讽道:“外甥家大业大,连带着嫡出的闺女脾气也很大。当着祖辈的面先是议论祖父的不是,再嘲笑庶出的长姐匹配关外人。怎么,这庶出的就该由着嫡出的嘲笑?榕丫头,你可知,不止桂丫头,你祖父跟你父亲,都不是正头夫人生的。可是要连护你至深的父亲,也一并嘲弄了?”苏池不是娇贵的嫡女,一嫁不顺后她果断和离,带着一儿一女嫁给了后来的夫婿岳阳。岳阳是嫡母全氏的远房表亲,早年当过兵,性子大条偏粗。苏池嫁过去当正房夫人,将夫婿管得服服帖帖不说,一家人和乐完满,儿孙满堂,不得不说是个有手腕、懂经营的。她不会跟长姐苏漫一样含蓄说话,更不会如三姐苏溪般高高挂起不管不顾。少时她乖巧懂事,小心翼翼,曲意迎合是为了更好的在大宅子里活下去。如今她早已成了饶唐的贵妇人,这人捧着,那人奉着,无需再由着嫡出的孙辈无的放矢。

    苏澄看五姐苏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说话也越来越不管不顾,连忙出来打圆场道:“哎哟,瞧五姐说的,榕丫头没那意思。今日是我苏门难得的大宴,榕丫头初次见到这么多骨肉至亲,这些日子走动得多想必是累着了,方会少分寸失了言。五姐别放在心上。今天是进安外甥的好日子,也是我们苏家的大日子,别让一时失言扰了大家的好兴致才是。大姐、二哥,你们说是不是?”

    苏漫爬满皱纹的脸皮微微动了动,似是轻笑,却没有开口。

    倒是苏福端,觉得这样闹着确实不好看,便顺着苏澄的话尾道:“七妹说得有礼。我瞧着榕丫头是忙累了,什么糊话都敢说。来人啊,把少夫人和表小姐领去内房。”顿了顿,他又道:“榕丫头年纪尚轻,资历尚浅,对外交际不多,讲话失了分寸也是情有可原。今日难得碰上家族大聚的机缘,能一次性见到这么多长辈亲朋。不若多和姑嫂堂亲说说话,也好多明白些道理,多懂些分寸。”

    苏榕被父亲和弟弟死死拘住,想辩驳不得志,只能由着下人半请半带“引”去内院女眷区(今日伯府大宴,除苏进安的长辈和同辈女客,一众子侄辈女客给长辈们行完礼后,都要被引去内院)。

    苏榕一走,正堂内登时安静下来。除了苏漫时不时轻触杯盏的声响,便是苏池气呼呼的呼气声在周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