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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没有其他人在,苏赏说话便没了避忌。客院刚安静下来,苏赏就忍不住道:“父亲,您这是为何?难道就因为嫁了一个污糟的林家,便觉得亏欠了她,要把一切都补偿给她吗?如蔚是二弟的孩子,也是您的孙女。她虽然没了生母,但作为苏家的姑娘,按理说,她需要在嫡母身边长大,接受嫡母的教养,日后长大许一门利于我苏家的亲事。可现在呢?您把如蔚给了她,让如蔚在山庄陪着她,想用如蔚弥补亏欠她的。但是父亲,您想过没有,如蔚会长大,会需要走出闺阁学着怎么处事、怎么管制下人、怎么当一个乖巧懂事的苏家姑娘。难道就为了弥补亏欠,要让那孩子一辈子留在山脚下的小院里,永远这么天真,给这世道披上伪善的衣裳吗?父亲莫不是忘了,是她言行出格让我们家受尽嘲笑,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是她乖张刚硬的性子搅得我们家鸡飞狗跳。周姬姨的死,她这个当女儿的,就没有一点责任?母亲曾经有多疼她,大家都看在眼里,可她是怎么对母亲的?这些,父亲,您都忘了吗?”

    苏赏说得义愤填膺、唾沫横飞。

    可苏道安却表现得如苏赞意料般的平静,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变化,更没有在苏赏说完他的长篇大论后有所回应。

    愤愤不平的苏赏眼见父亲毫无反应,就要继续“敲打”。

    这时,苏赞拦在兄长前,缓声劝慰道:“大哥,姐姐过去确实做了些错事。但这些年她一个人在青城,该受的不该受的她都受了。人谁无过呢?以往姐姐固然行为不端,可在林家这件事情上,确实不是姐姐的错。外人总好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嚼舌根,三人成虎,一传十,十传百,多是有心人故意而为之,传着传着,瞎传就给传成真的,乱传就给传成实的。咱家过去受的那些冤枉,那林家‘功不可没’。还望大哥念在姐姐婚事不顺、半生凄苦,谅解她,勿再提往事。说到底,我们都是父亲的骨肉,血浓于水,姐弟之间再有隔阂,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该放下了。”

    苏赏不悦的瞪了苏赞一眼,冷言冷语道:“你说得倒轻巧。敢情是当年在书院没被嘲笑够?她没做出更丢人的事,我还应该感激她让我在同窗面前抬不起头?”

    苏赞深知苏梅当年的出格言行给苏家造成的影响。莫说苏赏,就连苏赞自己,也因苏梅遭到过诸多讥笑。苏梅但凡闹出点什么事,都能成为长舌妇们茶余饭后的话题,甚至有时候还能持续大半个月讨论不熄。他如何能忘诗会宴请时那些人的指指点点?可是,那又怎样?都已经过去多年了。他们兄弟再也不是任人戏耍却无可奈何的书生,无需再听闲言碎语。再有,如今的苏梅已非吴下阿蒙。兄长不知姐姐的本事,可苏赞清楚得很。而父亲早已原谅了姐姐。若说当年姐姐的脾气是造成苏家鸡飞狗跳的元凶,那后来父亲执意将姐姐嫁给林家,便是毁了姐姐的背后推手。他很明白父亲的内疚,也愿意帮着父亲去弥补这份亏欠。可惜兄长骨子里儒士京官的秉性太重。兄长嫡出之身,又奉行正统儒家理学思想,就已注定了他不会接受一个有这样言行的姐姐。

    苏赏不知苏赞心思,见他没说话,以为他是在审视自己方才话语里的不妥,便继续说教道:“二弟,你别以为为兄不知道。这些年你瞒着大家为那人在青城购置田宅铺子,还动不动利用巡视时机去看望她,为她撒钱银,替她挡风遮雨。你可知道,如今你身上的一针一线、一分一毫,都是父亲、祖父、曾祖父跟一众祖祖辈拼死挣下来的。你将祖宗们留给你的财富兑给一个对祖宗无半分尊敬、对苏家大逆不道的人,难道不觉得羞愧?将亲生女儿丢给这样一个言行出格的弃妇教养,难道就没有任何担忧?与其这样,照为兄看,你还不如把如蔚留在毓京,我让你嫂子替你养着。等你哪日升迁到京,再把女儿接回去就是。这样,弟妹就没啥可担心的了。”

    苏赞被兄长看得有些羞愧。羞的是他与桂氏的心思被看穿,愧的是他对如蔚这个亲生女儿的维护竟然还不如兄长。苏赏提出这样的建议固然是因为不喜欢苏梅,可他很明白桂氏并不愿意教养如蔚。为了怕苏赞为难,直接就提出让小毛氏暂养如蔚的建议。终究,兄长还是认可他这个兄弟的,否则不会提出要给他养女儿。

    所以,哪怕苏赞一开始被说教得有些不高兴,但兄长最后那番话,还是让他很感动。他拱了拱手,道:“大哥一心一意为我着想,我很明白,也很感激。但是大哥,这次你的好意,弟弟恐怕只能辜负了。大哥刚刚也瞧见了,蔚儿并不想留在我跟你弟妹身边。她喜欢姐姐多过于我们当父母的。蔚儿只有三岁,她的心思很单纯,也很简单,喜欢,不喜欢,好,不好。上毓京之前她在‘遗世山庄’住过一阵子。我虽不知她在那里过得如何,但我想,若非真心相待,蔚儿怎会愿意跟着姐姐?你看,这丫头跟我们就处不来。从我和你弟妹进屋,她就没喊过我们一声。可想而知,跟我们有多生疏。是我们做父母的对不起她,没有好好照顾她。既然已不能留在身边,还不如顺着她的意思,让她选自己想要的。”

    苏赞把利弊分析得很透彻,讲话的语气也尽量平和,希望收到好的效果。

    可在苏赏听来——苏赞的这些话全都是推托之词,敢情他刚刚说了那么多都白说了。

    “这是什么话?为人父母难道不该给儿女最好的?苏梅哪里像能教好孩子?凭她那些歪理?还是出格言行?如蔚既然拜过祖宗,自然就是嫡女,本就应当养在弟妹屋里。岂有让个被逐出家门的人抚养的道理?这事,原本很简单,就不应该这么处理。说到底,都是大姐的不是。她为了苏梅,无所不用其极。好歹养了如蔚三年,竟也这样不为外甥女考虑。”苏赏越说越激动,语调随着起伏的情绪越来越高昂,最后几乎演变成大声斥责。

    苏赞在这件事情上显然与兄长有不同的看法。他听完兄长的话后,不由自主地摇头道:“大哥这话就错了。照弟弟看,大姐才是真真切切为蔚儿考虑的人。若不是没有办法,她断不愿意让蔚儿以这种方式留在关内。”

    苏赏冷哼一声,道:“这是什么话?不让如蔚回关内,还能让她一辈子待在阿木伊不成?如蔚说到底都是我苏家的闺女,他白家还能一而再再而三要走苏家女儿?嫁去一个大姐还不够,还要我苏家的女儿也给他们送过去?也不看看他们白家什么门第,关外小商人之家,小门小户,说是我们的亲戚,我都觉得不光彩。”

    苏赞看苏赏越说越不得体,赶忙打断他道:“大哥,请慎言。如今大姐还在父亲这里做客。有些话可说有些话不可说。大哥比我更清楚,很多时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万一误言的话被好事者传到大姐耳朵里,那可就麻烦了。我们家与三伯家虽说是远亲,但向来都是有往来的。大姐对我们这些远房堂弟妹也都不错。大哥切勿因一时激愤失言,让父亲难做人。白天的筵席,大哥也看到了。三伯家的诸位堂兄堂弟个个富可敌国,精明能干,哪一个瞧着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苏赛堂弟。他的‘泰北商会’纵贯北方四省,跟北地权贵多有相交,不可小视。”

    苏赏冷冷的扫了苏赞一眼,有些不高兴他的说词。在苏赏之流的文人儒士眼中,世人为商是下下之选。有识之人自当勤奋读书,考得功名,努力向京官靠拢,这才是正道上选。就算如苏赞这般已做到从五品知州——州层级最大职级的官员,在苏赏这些京官看来也是中下等官吏,属于官僚阶层中极其普通的官员,仅达及格线。士人群体对商人有一个相对统一的认知:商人重利轻别离,他们既胸无点墨,又不懂人情世故,凡事利为先,彼此之间人情淡薄,评判世道只会一句“世态炎凉”。戏文里唱的“只喜添锦上之花,谁肯送雪中之炭”,不就是这些人?——苏赞儒士出身,却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怕不是跟着苏桂混多了,也长了些势利之气。

    苏赞见兄长虽面色不虞,但没再说出过分的话,知他是把自己最后那些话听进去了,遂宽声道:“大哥,你一心为我着想,为侄女考虑,当弟弟的十分感激,日后弟弟一定领如蔚到你跟前,给你磕头。还望大哥可怜如蔚自幼无母,就顺她意,让她跟随姐姐一起回‘遗世山庄’吧?”

    苏赏一听却当即炸毛——敢情他费了这么多口水,苏赞还坚持要那弃妇抚养如蔚。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摇着头,指着苏赞愤慨道:“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苏梅有什么资格抚养苏家女儿?她自己都是被赶出苏家门的。她过去的言行,哪一点能证明她能当好一个母亲?不能因为她婚事不顺,就觉得我们全家对不起她,什么都得顺她意。苏家她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苏家的门槛,她爱进就进,不爱进就践踏。金银财帛给了她,房产田契给了她,如今连苏家女儿都要给她。那我苏家成了什么了。”

    兄长的固执让苏赞很是头疼。他知道一直以来苏赏对苏梅都有成见,可他没想到,苏赏对苏梅的成见竟然如此之深。有时候,苏赞都会情不自禁同情苏梅——怎就如此命苦?嫁了林宗河那样的好色之徒,还有苏赏这样一根筋恨着自己的弟弟。

    “好了,你不必说了。”苏赏一点都不想再听苏赞那些偏袒苏梅的话。他长呼了口气,努力调整好情绪,道:“也罢,既然今日这事是当着大姐的面促成的。如蔚由苏梅领走,那就先让她领一阵子。过些日子,你找个机会,把你在青城给她购置的产业都收回去,就说,那些是要给如蔚的。这样,她为了保住那些富贵,必然会……”

    “不必了。”

    “什么不必了?当然有必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产业都是你瞒着父亲和我……”苏赏愤怒的话说到一半才发现,刚刚那句“不必了”出自父亲之口。他愣愣的看着父亲,难以置信道:“父亲,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