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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街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匹枣红骏马冲开路上行人,在烈日下激起飞扬的尘土和不绝于耳的叫骂。

    身着墨色锦袍的少年径直冲到枢密使府前,将马一勒。枣红骏马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

    “杨冠老贼,你还我爹娘的命来!”戚无渊双目赤红,手提一杆虎头湛金枪,翻身下马。

    “大胆!何人喧哗?”杨府的家丁见状上前,戚无渊将手中的长/枪一扫,寒光闪过,无人敢近身。

    “叫那阉贼出来受死!”戚无渊大喝。

    杨府的家丁上来阻拦,戚无渊反手将长/枪一抡,枪身扫过众人,劲风过处人仰马翻。他又接连踹翻二人,直接大踏步上了台阶,提着枪闯进了杨府。

    杨府的管家认得戚无渊,见他煞神一般冲进来,连忙心惊胆寒地说:“戚少爷,这可使不得啊,您息息怒……”

    戚无渊一把提起他的领子:“那阉贼现在何处!?”

    管家被吓得喘不过气来,闭着眼睛颤巍巍道:“老爷他不在府上……他、他进宫面圣去了……”

    戚无渊丢开管家,转身就走。他大步流星冲出杨府,却差点在门口撞翻一人。

    “阿渊!”于则洵上气不接下气,见到戚无渊,一把拉住他,“阿渊你干什么?”

    戚无渊脚步不停:“进宫杀了那老贼!”

    于则洵从父亲那里听说了戚家夫妇守城身亡的消息,立刻担心起戚无渊来,连忙赶到宁远侯府,却听侯府管家叫苦不迭地说,戚无渊提着枪要找杨冠算账,谁都拦不住,于是他吩咐管家去通知瑞王殿下,又心急火燎地骑马奔到杨府,果然在门口撞见了戚无渊。

    于则洵连忙扑过去拉住戚无渊:“阿渊你冷静!”

    戚无渊哪里听得进去话,一把将他搡开:“谁都别拦着我!”

    于则洵力气不如戚无渊大,被搡得踉跄两步,跌坐在地上。戚无渊拽过辔头,一脚踏上马镫。

    于则洵顾不得疼痛,从地上爬起来拽住辔头:“阿渊!你这样没用!你爹娘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你冷静啊!”

    这句话仿佛抽掉了戚无渊的骨头。怒发冲冠的少年动作一滞,提着枪的手开始止不住颤抖,“哐啷”一声,精铁铸成的长/枪砸在了地上。

    戚无渊抓住于则洵的衣服,通红的眼眶中泪花翻涌,声音颤抖:“我怎么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阿洵……我没有爹娘了啊……”

    他止不住哽咽,喘息着痛苦地弯下腰,泪水一滴滴砸落在地上。于则洵连忙伸出手去,想要擦一擦他的泪水。戚无渊猛地攥住他的手,力道之大,让他的骨头生疼。

    戚无渊蹲在地上,抬头看着他,突然“哇”地嚎啕大哭起来。

    于则洵的心疼得发紧。他缓缓跪下,将浑身发抖的人揽入怀中,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楚皓尘匆匆赶到的时候,两个少年正蹲坐在杨府门前的石阶上,周围人忍不住偷偷地看,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少年的身体正在抽条拔节,虽然高却并不壮实,肩膀还很单薄,蹲在台阶上抱着双膝的模样就像无家可归的小狗。

    楚皓尘摇着轮椅过去,于则洵看到他,叫了一声“王爷”。

    戚无渊从臂弯里抬起头,双眼通红,声音嘶哑:“表哥……”

    楚皓尘有些手足无措。他人生短短的十九年并未经历过丧失至亲的痛苦,眼前少年悲痛的模样让他心疼得很,可他知道一切语言都苍白无力。

    小说中也有关于戚家夫妇战死的描述,但只是一笔带过。楚皓尘对这个情节没什么感觉,直到看见戚无渊,他的心忽然像是被打碎了一角。

    这不是小说里的纸片人,这个昨天才刚刚认识的少年,是他表弟。那对被敌人枭了首级、悬挂在城楼上的夫妇,是他的舅父舅母。而那些死在战场上、死在刀枪下的枯骨亡魂,又是谁的父亲、谁的儿子、谁的兄弟,是活生生存在过的人。

    楚皓尘默默地拍了拍戚无渊的肩膀,又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戚无渊垂下头,肩膀一抖一抖的。

    楚皓尘注意到不远处的虎头湛金枪,心里一动,拉了拉身旁穆宁的袖子,朝那边使了个眼色。

    穆宁似有所感,走过去拾起地上的枪,交到楚皓尘手里。楚皓尘没有料到这枪居然沉得要命,差点没接住,赶紧提起一口气塞到戚无渊手中。

    “男儿有泪不轻弹。”穆宁突然开口,嘴角微微勾起,似是怜悯的嘲讽,“你若是满腔悲痛愤恨,就不该在这里哭得像个没用的废物。”

    戚无渊倏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穆宁,喉间发出喑哑的喘息声。

    楚皓尘心中大骇,扯住穆宁的袖子,压低声音说:“你刺激他干什么!”

    他怕戚无渊莽莽撞撞地犯错,万一这孩子单枪匹马去北疆报仇,或者一怒之下把杨冠给杀了,很难保证还能有小命在。

    他赶紧安抚戚无渊:“舅父舅母肯定希望你能振作起来,平平安安地长大,长成和他们一样的国之栋梁。你已经是个大人了,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就不应该让他们的在天之灵为你担心挂怀。”

    戚无渊胸脯起起伏伏。不料,穆宁蹲下来,直视着戚无渊,死死盯住他,幽深的黑眸像是滋生恶魔的深渊。

    “你应该把你的痛苦尽数奉还,千倍万倍,让他们也体会到绝望的滋味。”他轻轻道。

    此话一出,一股寒意直窜上楚皓尘的头顶,让他在炎炎夏日里不禁寒毛倒竖。

    他瞪大眼睛看向穆宁,却见穆宁垂下了纤长的眼睫,从容站起身来,脸上神色淡淡,似乎无悲无喜。

    戚无渊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他攥紧了长/枪,咬着牙道:“我会给我爹娘报仇的。”

    楚皓尘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回家吧。”

    马车上,楚皓尘轻轻叩着轮椅扶手,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我之前挺赞成一句话,叫做‘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这个人又不爱管闲事,别人怎么想怎么做,我也懒得去理会。但是我还赞成一个观点——观念不合的人很难在一起。辰安,咱们既然被婚约绑在了一条船上,是不是应该彼此多了解一些?”

    穆宁听出了楚皓尘的试探,心思一转,避重就轻地反问:“我们整日在一起,晚上躺在一张床上,王爷还想怎么了解?”

    他回眸一笑,语调像是轻飘飘的羽毛。“深入了解么?臣随时恭候。”

    说着竟抬手扯下了发带,如瀑的长发散落了满肩,又朝楚皓尘伸出手去,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勾住了楚皓尘的腰带。

    楚皓尘大吃一惊,着实没有想到正儿八经探讨人生的话题居然会被带偏成这种走向。他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条件反射地“啪”一下子打掉了穆宁的手,呵斥道:“喂!你干什么!?”

    穆宁无辜地眨了一下眼,“噗嗤”笑了:“没想到王爷居然这么不经逗。”

    楚皓尘大窘:“我是很认真的!”他抿抿唇,平复了一下砰砰作响的心跳,又严肃地说,“虽然我这人比较懒、比较佛,在大部分事情上都不愿斤斤计较,但是这不代表我糊涂、我好骗。”

    穆宁脸上满是纵容的神色,像是哄孩子一般:“知道,王爷聪明的很。”

    楚皓尘:“……”

    他一次又一次碰壁,知道自己是试探不出什么了,索性摇着轮椅转了个方向,假装掀起帘子望向窗外。

    他能感觉出穆宁对他并无敌意,这段时间也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他。可是他能察觉出穆宁不经意间展露出的阴暗面,他难以接受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同吃同住——那感觉就像是身边放了一颗炸弹。

    他不知道穆宁对他的好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也不知道如果两人撕开这层温情的面纱,穆宁会不会毫不留情地杀掉他。如果穆宁真的要对他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动手,其难易程度大概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第二天,穆宁就在王府卧房的墙上发现一副大字——“难得糊涂”。字迹潇洒飘逸,一看便知出自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