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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贸的猜测是对的。

    苏迢安、苏桂父女笑语盈盈的送走了四位姑母长辈后,苏迢安并没有要返回院里的意思。苏桂看又起风了,便遣了心竹去拿外披。

    厚实温暖的貂毛大氅披到苏迢安身上。

    苏迢安刚觉得肩上一沉,眼前便人影晃动。但见长女笑逐颜开的站到自己跟前,仔细的系起大氅的绫带来,一边系一边不忘捋直大氅。

    “这貂皮大氅啊,还是得阿爹这样的身段穿着才好看。如今都入秋了,毓京凉得很。阿爹还是要加厚些衣裳,多注意身体才是。”苏迢安身材高大,威武挺拔,年轻时因四处跑生意保持了极好的身段。如今虽已半百有余,但仍精神奕奕,身段矫健,步伐稳实。穿上这关外的珍品大氅,整个人的气派更甚。

    苏迢安轻叹一声,道:“我记得13岁时第一次独自一人出门做生意,你祖父也是亲自给我系外披。一晃,都几十年过去了。”想起年迈的老父亲,苏迢安不免心酸内疚。

    苏家第五代人里,苏迢安祖父其高公是个生意奇才,12岁就以谈成进康“锦绣楼”的春季丝绸供应生意而名扬商场。尽管生于小齐朝战乱时代,但有着敏锐商业嗅觉和头脑的苏其高仍凭借有力手腕和魄力将丝绸生意做得风风火火,甚至一度成为进康皇宫的皇家绸缎商,是小齐朝末年商界的领军人物。商场上叱咤风云之余,苏其高还是当时苏氏族人中最多子多福的。苏其高育有三子六女,绝大多数都顺利长大成人,其中就有苏迢安之父——苏福竣。他是苏其高最小的庶出子。

    比起同是庶出的长兄苏福章和次兄苏福端,相貌平平且个性内向的苏福竣自幼便不受宠。苏其高分家后,苏福竣虽也分得一份厚实家业,但因个性使然,只能勉强守成,无法将其发扬光大。许是知道自己的不足,苏福竣在两个儿子——苏达安和苏迢安年幼时就刻意培养其商业才能,甚至一度将二子送至父亲府上,让他们跟随父亲耳濡目染学习做生意的本事。原本一应事务皆如苏福竣所希望的发展着,然而好景不长,长子苏达安在15岁风华正茂的年纪认识并爱上了□□施清零,成为苏福竣噩梦的开端。为了阻止长子娶贱民为妻,苏福竣和苏达安父子争斗了数年,争吵、囚禁、离家出走、以死相逼,一切可能发生的和不可能发生的,都在尤平苏府里上演了一轮。最终失望至极的苏福竣没收了苏达安的所有家产,将长子赶出了门。此后,苏达安借款、娶□□、花轿易主、四处流浪、亲致嫡子亡故,桩桩件件,都让苏福竣沦为尤平的笑柄。可即使是这样,苏福竣依然没有离开尤平往他处生活的打算。在奈良混得风生水起的苏迢安曾数次想接父亲往奈良养老,都被苏福竣拒绝。

    在对长子绝望后,苏福竣一度将目光聚焦到次子身上。苏迢安生意上的成功,多少给了苏福竣安慰。可惜一切的认可和自豪都止于大和四年——孙女苏柳被奈良谢家退婚,孙女苏榕“逼死”尤平庄家(苏福竣的至交好友)的公子,让苏福竣心力交瘁,导致陈年旧疾复发,彻底病倒下。若非当年苏柳的悉心照顾,如今的苏福竣怕早已过了奈河桥。病愈后的苏福竣先将当时教养苏榕的陈姨娘撵去庄子里当苦力,尔后又毅然决然的与苏迢安断绝了父子关系,搬去南方居住,几乎中止了和苏家人的往来。

    这些年来,虽然苏迢安不断寻求机会想与父亲和解,但均不得志。过往十几年,苏迢安每每去到温泉山下,不是被父亲疾言厉色的赶出门去,就是吃闭门羹。有好几次,还是侄女苏柳从夫家赶回来,才让苏迢安进得去庄子。此次毓京之会,苏迢安没料到堂兄苏进安竟然请得动父亲。原本想趁这个机会亲自向父亲谢罪,但两天下来,苏福竣连院子都不让他进去,宁可住到苏进安府上,也不愿见苏迢安,尤是让人唏嘘万分。

    看父亲提起祖父时一如既往的落寞,苏桂禁不住有些同情。伯父苏达安的名字在她年幼时,是苏家的禁忌,向来禁止谈论。出嫁后,因离娘家远,苏桂对苏家所发生的种种并不知晓。直到大和四年尤平庄家公子被妹妹苏榕“逼死”之事传来,苏桂才惊觉苏家发生大变故。庄家是尤平的百年家族,基业根深蒂固,苏桂担心庄家不肯罢休,不顾次子年幼只身赶回了尤平,恰好碰上庄家人堵在苏府门口哭丧。苏桂凭着苏家大姑奶奶的身份为祖父力挽狂澜,最终解决了庄家之事。往后数年,祖父搬到南方的温泉山下居住。苏桂每次入关去南方,都会挪出时间去探望。也是因为这种缘分,如今他们这辈人里,还能和祖父说得上话的,除了堂妹苏柳,便是她苏桂了。

    想来,父亲支开其他人与她独处,必然也是为了祖父之事。

    “血浓于水。祖父也是爱之深,才会对阿爹责之切。”当年所发生的种种,苏桂多是后来从苏柳口中知悉的。只能说,一切命数由天定,一旦迈了步子,就容不得人去喘息回头。

    苏迢安当然知道长女话里的意思,只是如今他们一家子都在毓京,当着堂兄苏进安的面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你祖父初五就到京城。为父这两天去你大伯府上,都吃了闭门羹。若非那是在你大伯府上,怕你祖父都要找笤帚把为父直接给打出门去了。”

    苏桂忍俊不禁,随手挽住父亲的臂弯,沿着照壁外的大道缓缓散着步。“阿爹觉得,祖父可做错了?”

    苏迢安缓缓的摇了摇头,几近无力道:“当年庄家之事,确实是我苏门之过。御妾不严,教女不善,皆是我为人夫、为人父的过失。你祖父恼我,也是应该。都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你祖父已经是七旬有余的高龄了。原不原谅都好,为父希望你祖父对当年之事能释怀些,别搁在心里徒增烦恼。若因此伤了身子,就得不偿失了。”

    苏桂安慰的拍了拍父亲的手,道:“阿爹且宽心。这些年我虽说没能常入关,但和阿柳一直有书信往来。她跟我说,温泉山山好水好地好。祖父如今身子骨虽说比不得年轻时,但相较于前些年初到南方时已是硬朗得多。我每回入关去探望祖父,祖父精神头都还不错。几只金丝雀养得那叫一个漂亮。那虎皮鹦鹉,骂人可贼溜了。关外人也好养个鸟啊雀啊玩。工匠们出了不少精致的鸟笼。这次,我特意给祖父捎了几个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我想,祖父会喜欢的。”

    苏迢安淡淡一笑,感慨道:“还是吾儿有办法呀。如今咱这家里头,也就你还能和你祖父说上话了。”

    “阿爹,恕我直言,祖父向来是个宽厚有德之人。当初,伯父犯下滔天大错,祖父最后都原谅了他。父子哪里来的隔夜仇。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况至亲?解铃还须系铃人,依我看,阿爹还是要让三妹亲向祖父认错才是。”当年庄家事件发生后,苏迢安因为疼爱女儿,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由着苏福竣处置了陈姨娘,却死咬苏榕年幼一切皆乃陈氏教唆之过,愣是不让苏福竣处罚苏榕分毫。但是,作为祖父,苏福竣又岂会不知孙女想嫁高门的心思?苏达安当初执意娶□□最终贻笑大方,害得苏福竣在苏家人面前名誉扫地自觉愧对祖宗,激烈争吵之时更被苏福竣赶出了家门。但即使如此,他也曾在一度醒悟后花一年时间求得了父亲苏福竣的原谅。而苏迢安却始终挡在苏榕前,让苏福竣带着绝望远离了伤心地。如今,若始作俑者的苏榕不出面,又怎能轻易解开父子心结?

    苏迢安听着苏桂的话,长叹一声,无可奈何道:“当初事情发生时,为父被猪油蒙了心,只知一心维护你妹妹,却不知伤了你祖父的心。如今,你们都已成家立业,为人妻为人母。为父又如何能开这个口?再有,仔细思量一番,若被你妹夫知道,他心里当如何想?如今,你妹妹因为上一胎落子伤了身子,怕是怀不得孩子。谢家庶子一个接一个的出生,你妹妹的日子也不好过。”

    说到底,苏迢安还是在维护苏榕,不愿意苏榕受半分委屈,不愿意苏榕在夫家和子女面前抬不起头。可是,苏榕有父亲保着,一众兄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护着,丧子丧友的苏福竣却没人心疼,没人相护。若非当年有苏柳在旁照顾,怕是如今他们早该去碑前哭坟了。

    苏桂向来是个是非分明的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亲妹妹犯错,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去袒护。可惜的是,父亲苏迢安并不这样想。既是如此,她觉得在苏榕道歉的事情上没有再强调的必要。

    陪着苏迢安遛弯了一圈后,苏桂向父亲告了辞,打算趁着没天黑去探望祖父,顺便也去见一见多年未见的大伯苏进安。苏贸几兄弟显然想留长姐下来吃晚饭,好进一步套近乎。但苏迢安觉得,应当先行探望苏福竣才是,于是便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