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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厢别院内,苏桂屏退了心竹外的其他下人,跟祖父苏福竣、堂妹苏柳单独在明间里屋话家常。听到祖父问起她关于嗣子人选的想法,苏桂十分意外。她原本以为,祖父搬去南方后几乎断了和苏家人的往来,应当不在乎伯爷嗣子花落谁家才是,毕竟苏柳跟她都是妇道人家,族内同辈男丁一箩筐,怎都轮不上她们。

    为了谨慎起见,苏桂觉得还是先询问祖父意见稳妥点,于是开口道:“依祖父看,孙女当如何抉择?”

    “都道富贵双全,余生足矣。若有机会往高阶走,谁人不愿?世袭罔替的伯爷爵位,传个几代以后,立稳了脚跟,就没人记起你是牧场长工的后人。最好的例子摆在眼前,看看进安侄儿就好。母族是进康卓氏,及冠年中得秀才,娶了京城官僚大家——薄家的女儿为嫡妻。一朝进士得中,从此便扶摇直上。若非三年前的变故,兴许有朝一日,我苏家还能攀上个皇亲国戚当。”话虽讽刺,但也确实是实话。文肃太子的五大幕僚家族——苏卓薄应辛,彼此之间通过联姻形成了牢固的姻亲网。在苏福昱、苏进安父子的操持下,一批实力雄厚的大商人成为太子乾当时财力的支持者,也成就了太子党在大和朝的一枝独秀。若非根深蒂固的实力,“宁章之乱”时叛军就不会采用极端残酷的手段来铲平太子党。这些握刀军人都清楚,屠杀是最快捷、最彻底的方法。

    祖父的寥寥几句,让苏桂大为吃惊。在她印象中,祖父是个守成商人,因为家事不顺,早些年郁郁寡欢,几度绝望。当年伯父苏达安跟尤平庄家的事情曾让祖父一蹶不振,大病了一场,几乎丢了半条命。搬去南方后,许是山好水好,倒让祖父的心态有了变化。她数次探望,祖父都一副万事随缘不可强求的样子。此次大伯能把他老人家从南方请过来,苏桂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了。然而,更大的意外是此刻祖父一番通透的话。

    苏福竣似乎没注意到苏桂的惊讶神色。他半靠在朱色雕花铁力木罗汉床上,由着苏柳替他掖好毯子,置换了热茶后方继续道:“从我来了这京城,便日日有人来扣门。不是苏迢安那不成器的,就是你的一众弟弟。甚至于,连赏孙儿府上,也来人了。这么多孙辈里头,唯有赞孙儿是例外的。按理说,他是进士出身,位及从五品大员,前途一片光明之际,若能得一伯爷嗣子位,进京为官便不是难事。可是,从他到京至今,一直未见上门。除了刚到京当日派人送了一次礼询了问候之外,其他时候都异常安静,甚至也没听过他刻意去谁府上拜见。我道赞孙儿为人处世是通透,后来你柳妹妹才和我说,你和他家走得很近,甚至乎还把人家闺女带去关外养了。瞧你刚刚那眉开眼笑的劲儿,可是看上人家闺女了?”

    苏桂这才明白——原来祖父刚刚铺垫一箩筐的话,是在说她暗地里支持苏赞,不禁莞尔一笑,娇嗔道:“祖父这是什么话?难道蔚儿不可爱吗?她可是我苏桂教养出来的。”

    苏福竣一听就明白了几分,看孙女那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不禁摇着头笑骂道:“你这丫头,都是当娘的人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骨子里犟得可以。”

    苏桂笑着握住苏福竣的手,认真道:“祖父放心。我喜欢蔚儿跟支持赞弟没有半分关系。伯爷嗣子人选是我苏家大事,孙女就是再感情用事,也不至于私心至此。当初夫君走的时候,是蔚儿陪着我走出来的。孙女觉得和她缘分很深,所以才希望她能一直陪着我。但是如今情况不同了。蔚儿,我是断然带不走的。只愿能尽我所能,为她寻得好的养母,就算全了我与她这三年的母女情分。”

    坐在一旁福禄寿彩绘白瓷秀墩上的苏柳听到苏桂说的,忍不住插话道:“姐姐这是何意?妾侍生母亡故,嫡母抚养孤女天经地义。难道在赞弟家还能搞特殊不成?赞弟家的弟妹可是这毓京大官之家出去的,就不怕堵不住外头的闲言碎语?”

    提起此事,苏桂就气不打一处来。若是往时,她必然要好好与苏柳说上一说,好姐妹两同仇敌忾一番。但今日有祖父在。蔚儿的抚养问题显然不是重点。于是,苏桂寥寥几句表达了对桂氏的愤慨之情,并向苏福竣承诺,不会因为如蔚而支持苏赞。

    哪知,苏福竣听完后却摇了摇头,正色道:“吾孙此言错矣。”

    苏桂大吃一惊,一头雾水——难不成不感情用事也错了?

    苏福竣端起几案上的建窑蓝兔毫茶盏喝了口龙井润喉,顿了顿,方沉声道:“柳丫头,先说说你的想法。”

    苏柳把热起来的金丝蝶孔手炉塞到苏桂怀里,笑嘻嘻道:“祖父,我想好了,我支持赛弟。”数日前祖父就曾询问过她关于这事的想法。当时她并没有拿定主意,便也没有正面回应。然这几日下来,她已经大抵下了决心选好人。所以,此刻祖父问时,她也毫不犹豫的说出口,半点要打太极的意思也没有。

    苏桂闻之,险些把手炉给摔了。听到苏柳说要支持六弟苏赛,她瞪大了眼睛,不解的问:“妹妹为何这么快就做好决定?大伯虽然身子比不得从前,但也远没到驾鹤西归之时。嗣子选谁,尚有些时日可计算。”

    苏柳知道姐姐会有这样的反应,便轻车熟路道:“姐姐忘了么?你妹夫已在北方挖了池子,打算明年新政出来,就去北方大干一场。赛弟是北方商人的代表,又是咱自家人,若有他相助,你妹夫在北方能更快站稳脚跟。”说着,苏柳取过心竹端过来的青天色牧童骑黄牛白瓷暖壶,亲自往祖父和堂姐杯盏里蓄上水,一边忙碌一边道:“之前赛弟跟弟妹来看望祖父,跟我在园子里聊了个把时辰。姐姐也知道,铃儿过了年就及笄了。是该许人家了。早两年银儿出嫁时我身子重,想着那门亲事是之前银儿她娘定下来的,便也没有过多干涉。谁知道出了变数。你妹夫在那之后就跟我说,铃儿的婚事我定要好好把关。眼看铃儿就要满十五岁了,我就想,与其让铃儿嫁那些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还不如嫁个自己人,起码大家都知根知底。这次来京,我瞧着弟妹娘家的三公子不错,说话得体大方,做起事来张弛有度,年龄也合适。不如就两家人结个亲家,日后在北地,也能有个照应不是?”顿了顿,苏柳又补充道:“诚如姐姐所言,嗣子择选是我苏家大事。我选赛弟,一来确有薛家的因素,二来,说到底,我们与四叔家实是隔了层亲疏,五叔家的两位弟弟,跟我们更是官商有别,血缘疏远。若支持他们两家,且不说是否有意义,三叔心里会怎么想,赛弟他们兄弟五人会怎么想。赛弟为人精明,行事利落,多年行商,交游广阔,若他当得嗣子,对我等只会利上加利。”

    因果缘由,苏柳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一来是因为夫婿薛雷朋将在北方开拓事业,二来非亲生的嫡出女要与苏赛岳家结亲。理由充分、厉害明晰,站在苏桂的立场,她无法反驳,毕竟选择支持谁都是自己的事,就如苏进安最后定人选无法估量一样。可对她来说,得到嗣子位到底是不是件好事,苏桂并没有太多把握。毕竟从今日见苏进安的情况来看,伯父虽然身子孱弱,但心思一如既往的缜密,说话分寸把握得极好,既没有以病博同情,也没表现出衰败颓势。甚至于很多时候,苏桂还会觉得苏进安是在强撑身子骨。这样的举动,到底是为了士大夫的一股傲气,抑或是其他,如今尚不可知。所以,谨慎如苏桂,并没有像苏柳那样就此做了决定。

    而苏福竣则显然对苏柳的决定颇为满意。苏柳刚说完,他就扬声道:“柳丫头这抉择瞧着是极好的。赛儿说到底也是自己人。如果日后他能在生意上对孙婿有所帮衬,支持就支持了,也省得他们兄弟几个频繁来闹腾。桂丫头,你这当姐姐的,得好好效法一下妹妹。这种事情,当断则断。”苏福竣今日提起此事,并非是想让苏桂去支持自家人,而是这种厉害关系千丝万缕的事情,还是当断则断,尽早下决定的好,也省得一直摇摆不定,反过来被人所诟病。其他人怎样,苏福竣并不在乎。苏进安最后要选谁,他也不会有太多意见。只是他不愿意因为一个伯爷嗣子位,闹得两个宝贝孙女家宅不宁。如今,能让他真正去在意关心的,也就只有苏桂、苏柳姐妹两了。

    “祖父教训得是,但是孙女以为……。”苏桂后头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门外一阵巨大响声打断。想着如蔚跟白正春和苏柳的一双嫡亲儿女——薛明磊、薛钰儿就在外屋,苏桂心里一阵疙瘩,腾地一下就从莲花纹彩绘白瓷绣墩上站起来。

    心竹连忙放下手里的托盘,打开门去瞧瞧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