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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宴后的“永恩伯府”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午后的园子清香点点,微风沥沥。内院小池边,老树结的第一颗果子顺着下垂的弧度掉落进池水里,漾起了一阵水波粼粼。小池西侧的廊桥上,一对年轻男女并排散着步,偶有浅浅的笑声传来,驱散了秋日微凉。阳光随着时辰变化洒进院里,拂去了一身簌飒,照得往来的人暖暖的。

    小池东侧凉亭内,苏桂负手站在凉亭边,默默看着不远处聊着天的正春和淑琴,若有所思。

    陪在一侧的心竹深知“永恩伯”留人的目的,虽然知道夫人必定会想出推脱之法,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眼见凉亭中央石桌上的茶没了热气,心竹便手脚麻利的给苏桂另外斟了杯热茶。

    茶碗刚盖上,身后便传来喘气声和脚步声。

    苏桂赶忙回头,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与何管家一同搀扶苏进安往凉亭里走,一边走一边不忘客套道:“大伯也真是的。您有事唤我过去一声便是,怎生还来这凉亭里吹风?这对您身子骨可不好。何管家,还是劳你走一趟,给大伯取个披风来。”

    “白夫人折煞小人了,不敢当。小人这就去。劳烦心竹姑娘搭把手。”何管家一派温和有礼,接受苏桂的指派后便把身侧的位置让给心竹。离开时随手一挥,直接把下人们全部遣走。

    苏桂和心竹一左一右把苏进安扶进凉亭。心竹贴心地往石墩上放了个厚实的棉花垫,防止苏进安身下凉后,才扶苏进安坐下。苏桂在一旁絮絮叨叨“大伯要注意身子”云云,像女儿唠叨父亲,让苏进安心里瞬间有了暖意。

    忙完抬起头,发现何管家把下人都遣走,苏桂心里一片清明,遂冲心竹使了使眼色。

    心竹了然点头,福身退了下去。

    苏桂微笑着绕到石桌一侧,提来铜壶为苏进安添了杯热茶,语带关切道:“听下人们说,大伯今日难得沾了酒意,怕是重阳大聚,高兴坏了,多喝了两杯。不若大伯再歇息片刻,待精神爽利了再唤侄女来。”

    苏进安摇了摇头,道:“桂丫头有心了。唐大夫留下的解酒方子极好。我方才在屋里喝了他开的解酒茶,这会子好多了。倒是你和正春,今日午宴,可吃好了?”

    苏桂脸上维持着和煦的笑容,闻之夸赞道:“好好好,咱宣城张大厨的手艺,能不好吗?大伯就别操这个心了。倒是大伯的身子,当多顾些才是。唐大夫约莫这两天就能出疗程帖子。到时候需要啥让何管家差人来说一声,我马上派人送过来。”

    “大伯知道你有心。不过这些不忙,都是小事。你且坐下,咱伯侄聊聊。”苏进安看向对面的石墩,示意苏桂坐下。

    苏桂心里咯噔一下,缓缓落座——看大伯说话的架势,似是要开门见山。

    苏进安一脸正色,启齿道:“可还记得大伯上次问你正春婚事的打算?你说,亲家那头的人选你没有见过,无法定夺。”

    苏桂点点头,心道——大伯果然“开门见山”,连话都不带拐一下。

    苏进安抬眼望向不远处并排而立的一对璧人,欣慰道:“大伯跟你一样,当淑琴如珠如宝。淑琴择婿是大事,不管是薄家还是苏家,都会谨慎待之。绝不会任由淑琴嫁给个不可靠的人。要知道,若愿意入赘薄家,那成亲之后,淑琴夫婿便是实际意义上的‘永文伯’。得授爵位,是多少家族几辈子的期望。我苏家人为之奋斗了几辈子,方得一伯爵位。若有幸蒙姻亲得位,无需耕耘博弈便可‘近水楼台’,后载子孙,岂非大好事?桂丫头觉得大伯这话,可有道理?”

    苏桂脸上波澜不惊,诚恳回应道:“大伯说的,自是有理。”

    苏进安满意的点点头,继续道:“桂丫头,大伯也不和你绕圈子。你如此聪慧,当明白大伯今日独留你们母子下来的用意。”说着,苏进安从袖中取出一个面雕墨梅的朱红盒子。锦盒揭开,黄色绸布中央躺着枚墨绿色玉扣。瞧那成色光泽,苏桂便知此物价值不菲。“淑琴是你梓堂姐留下来的唯一骨血,也是薄家主脉如今唯一活着的子息。她的婚事,不管是因着同她父辈昔日同僚情分,还是至亲血缘,大伯都将用心为之筹划。大伯这身子骨,你是知道的。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下去和你梓堂姐他们团聚了。所以大伯想,趁着如今还能走动,给淑琴选个能依靠的人,这样,‘永文伯’爵位能一直在薄家主脉延续下去,淑琴也能有人照顾。如此,不管大伯大限何时,也都放心了。这些日子,大伯一直在看,一直在选,可始终不如意。直到那日你带着正春来府里,小伙子年纪轻轻便已进退得宜处事有道,更难得的是,深得你教诲,人品端正,善良正直。大伯瞧着正春这孩子着实喜欢,跟淑琴年龄也正好,便想促成这件好事。你也说了,娶媳妇不能光听不看。这淑琴你也见了。大伯我的意思,你也清楚了。现在,大伯想听听你的想法。”

    苏桂静静的看着锦盒被推到自己跟前。

    只沉思了一会儿,苏桂便伸出手去,把锦盒盖盖上。

    苏进安有些吃惊的看着苏桂——把盒子推回是拒绝,把盒子收下是接受,这盖上盒子是何意?

    苏桂冲苏进安微微一笑,道:“刚刚大伯的意思,侄女明白了。于情,淑琴是堂姐仅存的唯一骨肉,苏桂无论如何都应当好好照顾姨甥女。于理,若有薄家相助,我白家便可从关外小户鱼跃千里入驻毓京,甚至去商属性亦可。只要正春愿意迎娶淑琴,入赘薄家。”

    话很不好听,可确实是苏进安的“话里有话”。

    面对直言厉害的苏桂,苏进安并不想否认,确是此意。

    “大伯,您虽然不是看着侄女长大的,可您知道我的性子,从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侄女是个商人,大伯提的这门亲事有多少好处,侄女很清楚。可是大伯,侄女不止是商人,还是白氏族长,白家嫡长媳,白勇的正房夫人,白正春的母亲。侄女相信,这门亲事的利弊,我公爹盘算后,或许会觉得可行。虽说婚姻大事,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大伯,正春从小受侄女跟你那短命侄女婿教养,作为长子,正春之于我们夫妻的意义更甚于我的其他三子。正春是白氏下一任族长,我白家未来的继承人,他的妻子,日后是要和他比肩一同站在白家祠堂前的。且不说淑琴有没有这样的魄力撑起白家主母的担子。侄女想问大伯,哪个父母不希望儿女幸福?当年我许亲时,本有关内大商人家族的正房公子可以嫁,奈何就是因为父命才被迫嫁到关外去。正春是我的头胎子,是我和夫婿手把手教着大的。于我,自是希望正春能娶一个自己满意的媳妇。大伯觉得,侄女说的,可有道理?”苏桂半真半假的讲了一车轱辘话,不知不觉间把婚事的话语权神不知鬼不觉的转到自己手里。

    饶是苏进安“恩威并施”、“情理相交”,一时间竟也被苏桂给绕进去,只得点点头,同意苏桂的说法。毕竟刚刚他才在筵席上把家族荣誉说得如此重要。若此时要反驳苏桂这些站在白家立场的话,显然是自打嘴巴。可同时,他又很明白,苏桂之精明非普通内宅妇人可比。苏桂断不会无缘无故讲这么多场面话。

    苏桂把苏进安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嘴角浮起了然的弧度。她伸出戴金配玉的右手,曲起手指敲了敲锦盒,道:“大伯,侄女说这些话不是拒绝,也并没有答应。侄女只是不希望自己最疼爱的长子,走上当年自己年少时的路。请大伯体谅苏桂一片爱子之心。大伯您看重正春,疼爱正春,侄女心里明白。侄女想请大伯再疼爱正春一些,亲口问他一句,是否愿意娶淑琴为妻,入赘薄家。若正春愿意,侄女必定十里红妆,八抬大轿迎淑琴进门,为他们两挡住白家的所有流言蜚语,劝服公爹和族里的叔伯老人接受这门亲事,日后我也将待淑琴如己出,为梓堂姐好好看顾淑琴。正春已及冠,他有自己的想法,更懂得思量利弊。路是他自己的,若正春不愿意走这条姻亲路,侄女断不想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逼他。”

    苏进安皱着眉头,望向苏桂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询问正春的意思?”自古以来,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长辈询问晚辈的意见,还是女方长辈询问男方晚辈的意见,这也太荒唐了。怎么看都像薄家在求正春入赘。

    苏桂随即摇头,提着嗓门唤来心竹,让她去把正春单独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