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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留园”内,魏福领着苏梅主仆穿过抄手游廊和前院,进入后院主屋。因此处已多年无人居住,后院各园子显得萧索寂寥。几个上了年纪的家丁提着扫帚簸箕在园子里打扫。初秋的雍州飒黄了三两杨树,满地的落叶像极了这个被人遗忘的宅子。

    魏福是个尽责的领路人。他知道这个宅子里有苏梅不好的回忆,怕她情绪不佳,于是一路上都絮絮叨叨,一会儿讲当年女儿被送走后的神奇际遇,一会儿说谁谁谁一直念着苏梅。周妈妈怕勾起苏梅不悦情绪,屡次插话示意,想让魏福少说话,然而都不得志。

    随柳、紫陌属于外来“仆”,不比周妈妈这般有亲人在这园子里。两人静静地跟在苏梅身后,瞧不见主子脸色是喜是悲,禁不住有些担心。这个园子对苏梅而言意味着什么,她们太清楚了。苏梅所有痛苦的源头都来自于此。生母之死、众叛亲离、被逼出嫁、踢出苏家,过往种种如倒映历历在目,如何能叫人放心?

    于苏梅而言,曾经的她确实是恨极了苏道安,恨极了这个地方。青城午夜梦回时,她总能从“徘徊‘留园’”的梦魇中吓醒,然后一夜无眠到天明。幻想过领着梦楠和周妈妈冲进“留园”抢走周氏的棺冢,思考过是否请帮盗墓人把周氏的棺坟偷出来,可最终都把一切“胡思乱想”化作一团安静,安静地在青城边生活,安静地在回忆里思念。当初苏桂以周氏作借口诱她上京,她其实自己也没把握能不能真的回苏家,光明正大带走周氏棺冢。如今真真切切走在“留园”回廊里,目之所及的熟悉院落和一草一木,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没有了埋怨,没有了不甘,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怨恨,此刻的苏梅,内心无比平静。

    时隔九年,她终于又光明正大的回到“苏家”,站到生母周氏的坟前。

    僧人澄净的念经声在耳边回响,法器转动声将苏梅带到十岁那年,她刚来到这个异世时。周遭一切人事都让她十分陌生,没有熟悉的父母亲朋,没有认知里的时代风潮,有的只是严苛的封建礼制和教条。在这座宅子里,大家闺秀得走路款款,说话轻声,举止得体。开心了掩帕而笑,难过了低头不语,不得对诗书女红外的任何事情评头论足,不得随意出闺阁抛头露脸,即使满腹才华也得谨记庶女身份。若要嫁得好人家,首当其冲是当好嫡母的“乖女儿”。当所有人都告诉她,毛氏是最疼爱她的母亲时,她却总能从这位端庄的官太太眼里看到疏离感。尤其是独处时,毛氏看她的眼神,她总觉得像在看另一个人。后来她才知道,这副肉身还有个嫡出的妹妹,可惜已经早夭。

    尚文二十九年六月初六,是她来到这个异世的第三天。还记得那日午后,亳州的日头跟今天的雍州一样毒辣。她从梦魇中醒来,满头大汗,全身乏力。目之所及的床几上摆着茶壶和杯盏。她觉得渴极了,想伸手去够,可身体太过虚弱,竟然才刚抬起手就软软地坠下去。接住她手的,是一个着霜色软轻绫的少妇,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梳着简洁的倾髻,别着点绿白玉簪。少妇的手不似她身上软轻绫那样滑溜,略显粗糙的指腹轻捏着她的手腕,将她嫩生生的小手放回被窝里。替她掖严实被子后,少妇方挪动身子坐到床边,慢慢将她扶起,把蓄满水的白玉杯盏靠近她唇边,满怀温柔道:

    “慢慢喝,别着急!”

    柔软细腻的声音自少妇唇瓣边溢出,煨烫了白玉杯盏,也温暖了苏梅的心。

    自此,苏梅牢牢记住了她的模样,记住了她的温柔,记住了她的关心。

    八年后的十二月二十三,大齐西部下了一场少见的大雪。这场雪从是夜丑时下到第二天的子时,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引发了大和五年西北地区最大的一次冰冻灾害,也带走了苏梅对苏家的最后一丝眷恋。当时任通裕府四品知府的苏道安从抗灾一线回到“苏府”时,苏梅怀抱着的周氏尸身早已没了温度。本该以姨娘之礼发丧,却在她的据理力争下最终落得个草草敛葬的下场,连墓碑都是在周氏去世后的第六年才立的。如今想来,都是她这个做女儿的不是。明知争执无用,却依然固执己见,特立独行,愤世嫉俗,最终导致了千万人嫌,还连累生母死后无碑多年。

    这些年来,她怪责苏道安和苏家,怪责世道凄凉无法给予下民阶层体面,却也更怪责自己当初的固执。若她能少点倔强,少点坚持,一切就会不一样。或许,周氏能活得更久,她能多尽孝道。

    斯人已逝,如今所思所想,皆成空妄。作为女儿,她而今唯一能做的,就是为生母选一处山好水好的地方安葬,亲自为之筑坟立碑,好让周氏能真正入土为安。虽然已迟多年,但她想,周氏是希望她这么做的。

    耳畔传来随柳着急的声音。

    苏梅抬头一看,便见一脸担忧的随柳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身侧递过来三炷香。僧人再次提醒她,法事毕,该上香迁坟了。

    苏梅从僧人手里接过香,对着周氏的墓碑拜了三拜,插在案几的香炉上。

    尔后,数个着素衣的挖坟人开始破土挖坟。很快,坟土被挖开堆在两侧,露出老旧的棕色棺木。在僧人的念经祈祷下,周氏遗骸从老旧棺木中起出,放入置着珠宝玉器的崭新墨黑棺材中。

    随着一声“棺起”,苏梅、随柳、紫陌、周妈妈以及一众抬棺、送行的周氏子弟相继束上白绫,跟着诵经的僧人队伍,将周氏棺冢风风光光从“留园”旧墓地中抬出,送往青城山脚下。

    立于外照壁前为新牌匾添墨的王秀才听见“留园”西侧门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执笔的手禁不住一顿,脑子里又浮现起苏梅的那句“先生的名字跟字一样的好”。他其实很想询问李管事院里情况。潜意识告诉他,这些声音都和苏梅有关。可他今日来此的唯一任务是遵苏大人所托为他旧宅的新牌匾上墨,贸然打探别人宅子里的事实属唐突。若传到苏梅耳朵里,怕是会觉得他多管闲事爱打听。想了一轴轮,最终王秀才还是没问出口,顿住的手又开始动起来。

    站在一边伺候的李管事把王秀才一系列表情变化看在眼中,没有说话。身为苏赞府上的下人管事,他没有资格去议论苏氏家族门洞里的事情。如今必须他做的,就是按照苏赞的吩咐平安护送苏梅回青城。至于其他,若是有缘,即使隔着万水千山,也终究会再相遇。

    (二)

    申时末,浩浩汤汤的送棺队伍抵达“青承山”南山口。梅林外,梦楠领着“遗世山庄”众人迎接苏梅。

    较早前,周东接到苏梅飞鸽传书,知道周氏棺冢会在今日午后到达,于是一早做了安排。当周氏棺冢被送到梅林外时,新棺安葬的风水位已备毕。这个位置是苏梅选定、周东使人提早挖好的。尺宽大小,与新棺宽度完全匹配。

    在僧人的诵经作法下,周氏的新棺冢顺利下葬到新墓穴中。

    压棺、填土、筑坟、立碑、添红,一连串流程下来,直到戌时尽,梅林方渐渐散去人声。

    一应事宜结束,已到亥时。梦楠扶着苏梅回“遗世山庄”。随柳、紫陌跟在后头,一路上叽叽喳喳,分享的尽是上京趣事,听得苏梅心里暖暖的。